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漢語的知音 ——作為語言學家的啟功先生

2022-12-26 09:28 作者:王寧 黃易青   來源:光明日報   閱覽:

  啟功先生(1912-2005)的書法聞名於世,而他的語言學研究則鮮為人知。啟功先生的語言學著作有《漢語現象論叢》《詩文聲律論稿》《說八股》和《古代字體論稿》等,融多門學術,立一家之言。他的語言學,是在淵源深厚的中華民族文化的土壤中成長起來的。民族文化還滋養了他另外兩方面的成就:字畫碑帖等文物的考據和鑑定,以及古代文獻、典章制度研究。從根基上看,是書畫藝術、文物考據、文獻學方面的涵養,造就了他極具特色的、中國化的語言文字學。
  在漢語方面,啟功先生根據漢語單音節詞意義、用法靈活的特點,以「萬花筒」鏡片組織和碎紙渣的拆裝道理,比喻組詞成句的靈活性,用「意義控制說」解釋語序;根據中華民族宏觀思維的特點,用「開合」或「起、承、轉、合」解釋句子、句群的結構;根據人呼吸的生理特點提出「自然音律說」,對漢語中的對仗、節奏、復重等現象所作的解釋精闢又獨到;用「平仄竿」解釋律詩的聲律,自然而易懂。在漢字方面,啟功先生突破中國幾千年的識讀漢字學,創建了書寫的漢字學,從體、法、理、趣四個方面總結出漢字書寫的規則……啟功先生語言學的特色是一切從漢語現象出發,站在中華民族文化的高度上俯視和解釋漢語現象。
壹:「小竹圈」套得了「大貓熊」嗎
  《馬氏文通》把「葛郎瑪」(文法)引入漢語文法研究,這確乎是一個進步,但問題接著也就來了。首先,漢語的首要特點是單音節詞,從而有對偶、平仄、駢文、格律詩,這些沒有成為「葛郞瑪」的研究對象。其次,中華民族有整體、綜合、感性的思維方式,從而漢語句子常有主、謂、賓成分不足的現象,這在詩歌中表現得尤其突出。再次,英語有形態,詞的分類與文法作用對應,漢語詞沒有形態,「用法太活,性質太滑,以英語套漢語,每有顧此失彼的情況」,於是用「兼類」「名物化」等來解釋,「這絕非葛郎瑪不好,而是套的方法可議。……小孩遊戲,有套圈一項。如用小竹圈套小老鼠,自然沒問題,如套大貓熊,就非換大圈不可了,何況漢語研究,又非套圈遊戲可比呢!」
  啟功先生認為,「假如從漢語的現實出發,首先承認英語自有規律,然後以英為鑒,鑒其某些適用於漢的精神、方法、乃至局部零件,豈不很好!」
  啟功先生從年輕時開始教古文,他歸納文言轉譯中詞、句、段三重層次的問題:詞要關注含義、用意趨向和情態,以及古今演變的情況;句的組成,主、謂、賓以及偏、正、倒之類不是急需知道的,「急需的卻是這個萬花筒共有幾塊鏡片,多少顏色碎紙碴,怎麼拆開,又怎麼裝上的」;句與句之間的關係是一個群,就像一個四層的書架上擺著的書,無不合於起、承、轉、合的組織規律,此外,文法、韻律、修辭也是密切關係。牠們表現特殊的「漢語現象」,超出了「葛郞瑪」的解釋範圍。
貳:人類沒有尾巴,是「省略」還是「進化」
  漢語句子成分往往不全。啟功先生說:
 「……教起古代文章和詩詞作品,問題就來了。句式真是五花八門,沒有主語的,沒有謂語的,沒有賓語的,可謂觸目驚心。……我國古代作者怎麼作了這麼多未完成的句子呢?真不減于小孩唱的一首兒歌:
兩隻老虎,兩隻老虎。跑得快,跑得快。一隻沒有尾巴,一隻沒有腦袋。真奇怪,真奇怪。
  ……為什麼那麼多省略之後的那些老虎,還那麼歡蹦亂跳地活著?」
  啟功先生認為:「漢語句法構造比較特殊,常見句中『主、謂、賓』元素不全的現象,在填不滿一條模子時,便以『省略』稱之。猿有尾巴,人沒尾巴,是進化原因呢,還是人類『省略』了尾巴呢?孔雀尾長,鵪鶉尾禿,恐怕也難以『省略』稱之。可見省略太多,便微有遁辭的嫌疑。」
  漢語的特點基於中華民族文化和思維的特點,啟功先生的語言學跟他的文化藝術修養有直接關係。他在討論文法時聯想,「由於古漢語具有那些特點,所以出現那些缺頭短尾而跑得很快的老虎。這不但在古漢語中出現,即在中國民族藝術其他品種中,也常有這類情況:例如中國古典繪畫中常有畫著一個茶壺和一個茶杯,畫面上題寫『陸羽高風』。如果畫一個酒壺,一個酒杯,便可題『陶潛逸興』。沒有人,很像句中省略主語;沒畫茶或酒流入杯中的過程,很像句中省略謂語;杯中不畫各色的茶和酒,很像句中省略了賓語;壺口並不一定必向著杯,甚至壺柄向著杯也不要緊,很像句中詞彙偶然顛倒或成語先後調換。至於陸羽飲茶,陶潛飲酒,正是兩個典故。」
叄:「葛郎瑪」為什麼總是躲著詩
  人們很少看到拿詩句作文法分析的,是詩歌沒有文法,還是葛氏文法分析不了詩歌?漢語詞的用法本來就很靈活,一到詩歌里更像小泥鰍,到處跑。啟功先生說:「詩文句中詞彙有時顛倒調換著用,雖也常用,但總是有條件的,不能任意顛倒調換。」
  啟功先生分析杜甫《秋興八首》其八的名句:
  紅豆啄餘鸚鵡粒,
  碧梧棲老鳳凰枝。
  它的語義是:
  (那裡有)鸚鵡啄餘(的)紅豆粒,
  (和)?鳳凰棲老(的)碧梧枝。
    但作者在這首詩里主要是寫那個地方風景之美,而不是要誇耀珍禽。紅豆、碧梧是那個風景區中名貴物產,作者有意地把牠們突出,所以放在首位。也就等於是說:
    紅豆(是)喂夠了鸚鵡的粒,
    碧梧(是)爬夠了鳳凰的枝。
   啟功先生分別了語義邏輯的句式與為突出強調對象的句式,指出詩是要強調紅豆和碧梧,仍不失文法。這不純粹是寫物,重在引起歷史的聯想。它的上聯「昆吾御宿自逶迤,紫閣峰陰入渼波」。昆吾、紫閣的典故在揚雄《羽獵賦》:「(孝成帝時羽獵)不奪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,女有餘布,男有餘粟……鳳凰巢其樹,黃龍游其沼」,又說「武帝廣開上林,東南至宜春、鼎湖、御宿、昆吾。」昆吾、御宿是漢時苑林,紫閣在長安,杜甫取漢時故事、長安風物為興,發滄桑悲慨,寫黎民憂思。
肆:格律詩的形狀為什麼像烏龜
   烏龜的模樣是典型的前後左右對稱,立鰲足於四極;上圓下方,合於天地之象;兩頭狹,應原始要終之德;中間寬,當厚德載物之義。
  律詩凝練出語言的特點而具有更典型的表現思想內容的韻律。啟功先生說:「古體格律詩一般八句,首尾兩句可以對仗,也可以不對,中間四句必須是兩兩相對的偶句,這樣的句法分布有人稱之為『宮燈體』,也有人叫它『烏龜體』。過去有一種燈,上邊一個提的繩,下邊一個穗子,中間是四個柱,裝上磚或玻璃,裡面點上蠟燭就是燈。格律詩首尾兩句不對偶,相當于上面的繩和下面的穗,中間兩相對的四句,就像四根柱。說它像烏龜,也是說牠們形狀上的相類。」形式上,頷聯和頸聯的對偶,具有上下左右對稱平穩分布的美,又能窮盡變化的四種平仄句式,在內容上是全詩的核心。如李商隱《錦瑟》詩,《詩人玉屑》謂:「東坡云:此出《古今樂志》,云:『錦瑟之為器也,其弦五十,其柱如之。其聲也適、怨、清、和。』案,李詩『莊生曉夢迷蝴蝶』,適也;『望帝春心托杜鵑』,怨也;『滄海月明珠有淚』,清也;『藍田日暖玉生煙』,和也。」調適、哀怨、淒清、中和,錦瑟之音的特質,就集中在此詩的頷、頸二聯。但是,宮燈總不能只是中間四柱的主體,還必須有上掛以導之、下垂以安之,就像烏龜也不能沒頭沒尾,無首聯交代因緣則顯突兀,無尾聯餘音裊裊則詩意難永。這種體式是歷時事物發展規律的典型表現。
  對20世紀中國語言學的主流,呂叔湘先生有句很有名的話概括:「外國的理論在哪兒翻新,咱們也就跟著轉。」啟功先生沒有經過西方理論的洗腦,他的語言學就不能進入現代語言學的框架,只好在體系之外,不為世人理解。獨特往往被視為另類。古代有一種獸:「麕身,牛尾,馬蹄,一角。」非鹿、非牛、非馬、非犀,這就是麟。還有一種鳥,「雞頭,蛇頸,燕頷,龜背,魚尾。」似雞非雞,似燕非燕,似魚而能飛,似龜而羽豐,只好稱它為「鳳」。東方學術研究是在宏觀構架下分析微觀,西方是在分析的個體中求關係。在一個分科細微的學術體系裡,要是硬把啟功先生的語言學歸到哪一類,都是「四不像」。鳳麟不因人們的分類,大象不依盲人的論斷,啟功先生的漢語現象論或許才是漢語的知音。
(作者:王寧 黃易青,係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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