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承硯畫展觀後記

2023-06-04 14:40 作者：鄭治桂閱覽：

出門三件事，畫畫畫：講畫、聽畫、看畫。開始準備畫展，沒事少出門了，今天中午看一個談畫的場地，下午聽梅齡姊講尼德蘭藝術，傍晚來看吳承硯先生的畫展。

吳承硯老師與單淑子老師是我念大學的時候，很受敬重的畫壇神仙眷侶。我大學時曾經和13位同學考上文化美術系，後來重考去念了師大，無緣成為吳老師的學生。畢業後，出國前，有很長一段時間參加台灣水彩畫會，吳老師則是和大陸渡海來的鄧國清師，和香港來台的焜培師相交篤敬的畫友，我常在兩三位比較熟的師長活動中見到吳老師夫婦。那時對吳老師的印象大多是用筆流暢的渲染水彩，他筆下的風景、靜物、花卉，無不胸有成竹地一氣呵成，這一氣呵成的寫意，不易以今日粗淺的寫實或抒情分類，而帶著老派中國風用筆的東方情調，今日也已少見了。

唸書時代，我幾度上華岡找同學玩，當時頗為那時有輕霧拂來的山中傳奇深深著迷，而印象深刻的更是美術系上許多的中國古人畫像，後來才知是吳承硯老師為華岡博物館繪製的超過一百幅的「中國歷代聖賢畫像」。如果說藝術家一生有所謂的宏願，這應該就是在自己的文化中，以畫筆向傳統致敬的宏願吧。

青年時，比較注目吳老師的寫意水彩，但他的寫意倒不是肆意抒情的寫意，卻是彬彬君子形色顧盼的周到，是我印象中的斯文寫意。他筆下畫日常所見，表面上是蔬果花卉，陶瓷瓦罐，油畫靜物是低調寓意的妥貼布置，色澤沉著而新鮮亮眼，水彩則更是揮灑自如，是下筆擒來的形來色到，一氣呵成。看吳老師的畫要油畫水彩合觀，論用筆，水彩揮灑豔麗，油畫濃厚卻不失流暢，但無論水彩或油畫，他的色彩總不避鮮麗，明快俐落。尤其他畫花，不避濃豔原色，卻是開懷謳歌人生的美麗色彩，那真是非有內蘊修養，不敢輕觸的艷色啊。吳老師的水彩卻並不只是鮮豔的花卉鮮果的色彩令人心喜，他下筆的鉤、挑、點染，與帶著節奏的長筆與線條，更是他那一代老派水彩畫家，落筆鉤玄取神的東方韻致。

此次有一張油畫，懸於大門入口，如老荷蘭風的暗黑背景浮現生活靜物的調子。入門後靜觀，叫我不捨移步，畫廊太不智，如此佳妙之作，懸於入門，那真是要人堵為患訪礙通行了。

這張油畫景物真是好，有著吳承硯老師靜物油畫中最好的質地。

靜物畫的是青蔥紅辣椒。背景在漆黑偏藍的色調中隱約涵有青花瓶的藍色、陶瓶的深棕色和洋蔥的紫紅色調。前景土棕色的木台色調沉著，布置了生活氣息濃厚的陶碗、盛著剝皮的黃色洋蔥、青蔥與紅豔的辣椒，色彩強烈對比，而桌上紫色洋蔥的色調和土黃色小瓦罐形也成次要的對比關係。盤中大把的青蔥和豔紅小辣椒這紅綠互不相讓的對比配色，在中國的織繡與琺瑯中常見這般綿密又搶眼的並置對比，但日常中紅配綠卻是難以免俗，非藝高筆膽大者，必不輕用！畫中的紅與綠雖然是色彩學上用色高危險度的「同時對比」，但畫家筆下的紅與綠，卻由於面積的懸殊，而形成大小的主從關係，紅色再豔，也只能屈居幫襯效果，不致引起騷動；反過來說，在畫面比例中居於陪襯配角的紅辣椒，其居中的位置與色彩的濃豔強度，又何嘗不是綠葉配紅花(青蔥配紅椒)般的拿俏呢！你我都知道，紅辣椒雖小，哪肯輕易當配角？

背景中深棕色的陶瓶已經隱入這深沉的背景，而青花瓷器卻徐徐浮出，突顯瓶身上的青花紋樣，吉利的「福」字融入花紋圖樣之中，低調而寓意吉祥。桌台正中的陶盤和左右、前後的事物，形成一個十七世紀以來典型的荷蘭式靜物構圖，內涵卻是民國初年經東瀛引進西方油畫後，將西方靜物畫類型轉化為東方內涵的傳統。

靜物的載體是桌台上的陶盤，盛載了蔬果主題的形態與色彩，盤子本身的造型雖已融入桌案的陳設中，即使僅僅露出前緣的一道弧線，也有可觀之處。盤緣的弧線分隔了盛載鮮豔蔬果的盤面，和切入陰影的弧面，隱隱約約地，陰影中的弧面從左邊反映著黃色桌布的調子，延伸到正前方的下緣融入帶紅色調的深棕色影子，滑向右方弧形盤緣的暗面則反映著洋蔥的紫色調，與最邊緣處的小陶罐的土黃調子。值得留意的是，畫家筆下這些陰影與反光的微妙調子，都是準確而流暢地一筆滑過，正因為都在陰影中，所以低調；更由於用筆流暢自然，彷若本來如此。

色彩的反映還不限於這些陰影中的反光，還更是陶盤中的青蔥、紅辣椒與黃洋蔥色調在盤中的輻射。我們不必太靠近畫面，也能依稀感覺青蔥白莖上的紅光反映，或是黃色小罐上的土黃色調？你可以再靠近一點，上前端詳。果然青蔥的白莖，不太暗的暗面邊緣，那一道紅辣椒的粉橘色調，輕拂而過，再往根鬚處看，也曖昧地反映了小瓶罐子的土黃色調。

看這畫裡的綠色，是多麼的單純，可以絲毫不用調入其他色彩。青蔥由淺黃、黃綠、青綠到藍色調，他是一種色調的演變，吳承硯老師以，紅色、綠色、白色、土黃色、深棕色、藍色、接近黑色的紫色，各種事物的固有色(local color)來概括地描繪事物，並調和細緻的調子，這是一種關於調子變化的色彩表現，畫家很含蓄地避開了藍色反光、紫色反光、那種印象派以來繽紛的色彩效果。

那青蔥的白色長莖又如何跟青綠色漸層消長呢？我們在畫面上看到的不只是畫家流利地塗繪青紅墨白，更是青蔥上面的淺綠、淺灰，甚至紫灰色的細紋，一條一條地輕附於白莖上的紋理，那些「線條」，不只是「紋理」，也是細緻的色調，還更是「用筆」。一瞥青蔥一端，那根鬚挑動從背景中浮現，抽條交錯著白色、土黃、與淺紫的調子，而用筆靈動，教人讚嘆。但在吳老師的畫中這不叫筆觸，而是用筆。

吳承硯的水彩與油畫流露著東方風的用筆，他的油畫靜物不能簡單地歸類為荷蘭靜物畫式的聯想，卻是徐悲鴻、董希文，到吳冠中，把西洋油畫轉化成中國風的那一個傳統下來的用筆情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