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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

2020-05-19 12:10 作者:馮夢龍   來源:《警世通言》   閱覽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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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月盈虧,星辰失度,為人豈無興衰?子房年幼,逃難在徐邳,伊尹曾耕莘野,子牙嘗釣磻溪。君不見:

韓侯未遇,遭胯下受驅馳,蒙正瓦窯借宿,裴度在古廟依棲。時來也,皆為將相,方表是男兒。

漢武帝元狩二年,四川成都府一秀士,司馬長卿,雙名相如,自父母雙亡,孤身無倚,齏鹽自守。貫串百家,精通經史。雖然遊藝江湖,其實志在功名。出門之時,過城北七里許,曰昇仙橋,相如大書于橋柱上:「大丈夫不乘駟馬車,不復過此橋。」所以北抵京洛,東至齊楚,遂依梁孝王之門。與鄒陽枚皋輩為友。

不期梁王薨,相如謝病歸成都市上。臨邛縣有縣令王吉,每每使人相招。一日到彼相會,盤桓旬日。談間,言及本處卓王孫,巨富,有亭臺池館,華美可玩。縣令著人去說,教他接待。卓王孫資財巨萬,僮僕數百,門闌奢侈。園中有花亭一所,名曰瑞仙。四面芳菲爛熳,真可游息。京洛名園,皆不能過此。這卓員外喪偶不娶,慕道修真。止有一女,小字文君,年方十九,新寡在家。聰慧過人,姿態出眾。琴棋書畫,無所不通。員外一日早晨,聞說縣令友人司馬長卿,乃文章巨儒,要來遊玩園池,特來拜訪。慌忙迎接,至後花園中,瑞仙亭上。動問已畢,卓王孫置酒相待。見長卿丰姿俊雅,且是王縣令好友,甚相敬重。道:「先生去縣中安下不便,何不在敝舍權住幾日?」相如感其厚意,遂令人喚琴童攜行李來瑞仙亭安下。倏忽半月。且說卓文君在繡房中閒坐,聞侍女春兒說:「有秀士司馬長卿相訪,員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。此生丰姿俊雅,且善撫琴。」文君心動。乃于東牆瑣窗內,竊窺視相如才貌,「日後必然大貴。但不知有妻無妻?我若得如此之丈夫,平生願足!爭奈此人簞瓢屢空,若待媒證求親,俺父親決然不肯。倘若挫過此人,再後難得。」過了兩日,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愁蹙,必有所思。乃對小姐道:「今夜三月十五日,月色光明。何不往花園中散悶則個?」小姐口中不說,心下思量:「自見了那秀才,日夜廢寢忘餐,放心不下。我今主意已定。雖然有虧婦道,是我一世前程。」收拾了些金珠首飾,分付春兒安排酒果:「今夜與你賞月散悶。」春兒打點完備,隨小姐行來。話中且說相如久聞得文君小姐貌美聰慧,甚知音律,也有心去挑逗他。今夜月明如水,聞花陰下有行動之聲,教琴童私覷,知是小姐。乃焚香一炷,將瑤琴撫弄。文君正行數步,只聽得琴聲清亮,移步將近瑞仙亭,轉過花陰下,聽得所彈音曰:

「鳳兮鳳兮思故鄉,遨遊四海兮求其凰,時未遇兮無所將,何如今夕兮升斯堂?有豔淑女在閨房,室邇人遐在我傍。何緣交頸為鴛鴦!期頡頏兮共翱翔。鳳兮鳳兮從我棲,得托孳尾永為妃。交情通體心和諧,中夜相從知者誰?雙翼俱起翻高飛,無感我思使余悲。」

小姐聽罷,對侍女道:「秀才有心,妾亦有心。今夜既到這裡,可去與秀才相見。」遂乃行到亭邊。相如月下見了文君,連忙起身迎接道:「小生夢想花容,何期光降。不及遠接,恕罪,恕罪!」文君斂衽向前道:「高賢下臨,甚缺款待。孤館寂寞,令人相念無已。」相如道:「不勞小姐掛意。小生有琴一張,自能消遣。」文君笑道:「先生不必迂闊。琴中之意。妾已備知。」相如跪下告道:「小生得見花顏,死也甘心。」文君道:「請起,妾今夜到此,與先生賞月,同飲三杯。」春兒排殽果于瑞仙亭上。文君相如對飲。相如細視文君,果然生得:

眉如翠羽,肌如白雪,振繡衣,披錦裳,濃不短,纖不長,臨溪雙洛浦,對月兩嫦娥。

酒行數巡,文君令春兒收拾前去:「我便回來。」相如道:「小姐不嫌寒陋,願就枕席之歡。」文君笑道:「妾欲奉終身箕帚,豈在一時歡愛乎?」相如問道:「小姐計將安出?」文君道:「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。不如今夜同離此間,別處居住。倘後父親想念,搬回一家完聚,豈不美哉!」當下二人同下瑞仙亭,出後園而走。卻是:

鰲魚脫卻金鉤去,擺尾搖頭更不回。

且說春兒至天明不見小姐在房,亭子上又尋不見。報與老員外得知。尋到瑞仙亭上,和相如都不見。員外道:「相如是文學之士,為此禽獸之行!小賤人,你也自幼讀書,豈不聞女子『事無擅為,行無獨出!』你不聞父命,私奔苟合,非吾女也!」欲要訟之於官,爭奈家醜不可外揚。故爾中止。「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見親戚!」從此隱忍無語,亦不追尋。卻說相如與文君到家,相如自思囊篋罄然,難以度日。「想我渾家乃富貴之女,豈知如此寂寞!所喜者略無慍色,頗為賢達。他料想司馬長卿,必有發達時分。」正愁悶間,文君至。相如道:「日與渾家商議,欲做些小營運。奈無資本。」文君道:「我首飾釵釧,盡可變賣。但我父親萬貫家財,豈不能周濟一女?如今不若開張酒肆,妾自當壚。若父親知之,必然懊悔。」相如從其言,修造房屋,開店賣酒。文君親自當壚記帳。

忽一日,卓王孫家僮有事到成都府,入肆飲酒。事有湊巧,正來到司馬長卿肆中。見當壚之婦,乃是主翁小姐,吃了一驚。慌忙走回臨邛,報與員外知道。員外滿面羞慚,不肯認女,但杜門不見賓客而已。再說相如夫婦賣酒,約有半年。忽有天使捧著一紙詔書,問司馬相如名字,到于肆中,說道:「朝廷觀先生所作《子虛賦》,文章浩爛,超越古人。官里歎賞,飄飄然有凌雲之志氣,恨不得與此人同時。有楊得意奏言:『此賦是臣之同里司馬長卿所作,見在成都閑居。』天子大喜,特差小官來徵召。走馬臨朝,不許遲延。」相如收拾行裝,即時要行。文君道:「官人此行富貴,則怕忘了瑞仙亭上!」相如道:「小生受小姐大恩,方恨未報,何出此言?」文君道:「秀才們也有兩般。有那君子儒,不論貧富,志行不移;有那小人儒,貧時又一般,富時就忘了。」相如道:「小姐放心!」夫妻二人,不忍相別。臨行,文君又囑道:「此時已遂題橋志,莫負當壚滌器人!」且不說相如同天使登程。卻說卓王孫有家僮從長安回。聽得楊得意舉薦司馬相如,蒙朝廷徵召去了。自言:「我女兒有先見之明,為見此人才貌雙全,必然顯達,所以成了親事。老夫想起來,男婚女嫁,人之大倫。我女婿不得官時,我先帶侍女春兒同往成都去望,乃是父子之情,無人笑我。若是他得了官時去看他,教人道我趨時奉勢。」

次日,帶同春兒逕到成都府,尋見文君。文君見了父親,拜道:「孩兒有不孝之罪,望爹爹饒恕!」員外道:「我兒,你想殺我!從前之話,更不須提了。如今且喜朝廷徵召,正稱孩兒之心。我今日送春兒來伏侍,接你回家居住。我自差家僮往長安報與賢婿知道。」文君執意不肯。員外見女兒主意定了,乃將家財之半,分授女兒,于成都起建大宅,市買良田,僮僕三四百人。員外伴著女兒同住。等候女婿佳音。再說司馬相如同天使至京師朝見,獻《上林賦》一篇。天子大喜,即拜為著作郎,待詔金馬門。近有巴蜀開通南夷諸道,用「軍興」法轉漕繁冗,驚攏夷民。官里聞知大怒,召相如議論此事。令作諭巴蜀之檄。官里道:「此一事,欲待差官,非卿不可。」乃拜相如為中郎將,持節而往,令劍金牌,先斬後奏。相如謝恩,辭天子出朝。一路馳驛而行。到彼處,勸諭巴蜀已平,蠻夷清靜。不過半月,百姓安寧,衣錦還鄉。數日之間,已達成都府。本府官員迎接,到于新宅。文君出迎。相如道:「讀書不負人,今日果遂題橋之願。」文君道:「更有一喜,你丈人先到這裡迎接。」相加連聲:「不敢,不敢!」老員外出見,相如向前施禮。彼此相謝。排筵賀喜。自此遂為成都富室。有詩為證:

夜靜瑤臺月正圓,清風淅瀝滿林巒。

朱弦慢促相思調,不是知音不與彈。

司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個窮儒,只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,一朝發跡。如今再說南宋朝一個貧士,也是成都府人,在濯錦江居住。亦因詞篇遭際,衣錦還鄉。此人姓俞名良,字仲舉,年登二十五歲,幼喪父母,娶妻張氏。這秀才日夜勤攻詩史,滿腹文章。時當春榜動,選場開,廣招天下人才,赴臨安應舉。俞良便收拾琴劍書箱,擇日起程。親朋餞送。分付渾家道:「我去求官,多則三年,少則一載。但得一官半職,即便回來。」道罷,相別。跨一蹇驢而去。不則一日,行至中途。偶染一疾,忙尋客店安下,心中煩惱。不想病了半月,身邊錢物使盡。只得將驢兒賣了做盤纏。又怕誤了科場日期,只得買雙草鞋穿了,自背書囊而行。不數日,腳都打破了。鮮血淋漓,于路苦楚。心中想道:「幾時得到杭州!」看著那雙腳,作一詞以述懷抱,名《瑞鶴仙》:

春闈期近也,望帝京迢遞,猶在天際。懊恨這雙腳底,不慣行程,如今怎免得拖泥帶水。痛難禁,芒鞋五耳倦行時,著意溫存,笑語甜言安慰。爭氣扶持我去,選得官來,那時賞你穿對朝靴,安排在轎兒里。抬來抬去,飽餐羊肉滋味,重教細膩。更尋對小小腳兒,夜間伴你。

不則一日,已到杭州,至貢院前橋下,有個客店,姓孫,叫做孫婆店,俞良在店中安歇了。過不多幾日,俞良入選場已畢,俱各伺候掛榜。只說舉子們,元來卻有這般苦處。假如俞良八千有餘多路,來到臨安,指望一舉成名。爭奈時運未至,龍門點額,金榜無名。俞良心中好悶,眼中流淚。自尋思道:「千鄉萬里,來到此間,身邊囊篋消然,如何勾得回鄉?」不免流落杭州。每日出街,有些銀兩,只買酒吃,消愁解悶。看看窮乏。初時還有幾個相識看覷他。後面蒿惱人多了,被人憎嫌。但遇見一般秀才上店吃酒,俞良便入去投謁。每日吃兩碗餓酒,爛醉了歸店中安歇。孫婆見了,埋冤道:「秀才,你卻少了我房錢不還,每日吃得大醉,卻有錢買酒吃!」俞良也不分說。每日早間,問店小二討些湯洗了面,便出門;「長篇見宰相,短卷謁公卿,」搪得幾碗酒吃。吃得爛醉,直到昏黑,便歸客店安歇。每日如是。

一日,俞良走到眾安橋,見個茶坊,有幾個秀才在裡面。俞良便挨身入去坐地。只見茶博士,向前唱個喏,問道:「解元吃甚麼茶?」俞良口中不道,心下思量:「我早飯也不曾吃,卻來問我吃茶?身邊銅錢又無,吃了卻捉甚麼還他?」便道:「我約一個相識在這裡等,少間客至來問。」茶博士自退。俞良坐于門首,只要看一個相識過,卻又遇不著。正悶坐間,只見一個先生,手裡執著一個招兒,上面寫道:「如神見」。俞良想是個算命先生,且算一命看。則一請,請那先生入到茶坊里坐定。俞良說了年月日時。那先生便算。茶博士見了道:「這是他等的相識來了。」便向前問道:「解元吃甚麼茶?」俞良分付:點兩個椒茶來。二人吃罷。先生道:「解元好個造物!即目三日之內,有分遇大貴人發跡,貴不可言。」俞良聽說,自想:「我這等模樣,幾時能勾發跡?眼下茶錢也沒得還。」便做個意頭,抽身起道:「先生,我若真個發跡時,卻得相謝。」便起身走。茶博士道:「解元,茶錢!」俞良道:「我只借坐一坐,你卻來問我茶。我那得錢還?先生說我早晚發跡,等我好了,一發還你。」掉了便走。先生道:「解元,命錢未還。」俞良道:「先生得罪,等我發跡,一發相謝。」先生道:「我方才出來,好不順溜!」茶博士道:「我沒興,折了兩個茶錢!」當下自散。俞良又去趕趁,吃了幾碗餓酒。直到天晚,酩酊爛醉,踉踉蹌蹌,到孫婆店中,昏迷不醒,睡倒了。孫婆見了,大罵道:「這秀才好沒道理!少了我若干房錢不肯還,每日吃得大醉。你道別人請你,終不成每日有人請你!」俞良便道:「我醉自醉,幹你甚事!別人請不請,也不干你事!」孫婆道:「老娘情願折了許多時房錢,你明日便請出門去。」俞良帶酒胡言漢語,便道:「你要我去,再與我五貫錢,我明日便去。」孫婆聽說,笑將起來道:「從不曾見恁般主顧!白住了許多時店房,到還要詐錢撒潑,也不象斯文體面。」俞良聽得,罵將起來道:「我有韓信之志,你無漂母之仁。我俞某是個飽學秀才,少不得今科不中來科中。你就供養我到來科,打甚麼緊!」乘著酒興,敲臺打凳,弄假成真起來。孫婆見他撒酒風,不敢惹他。關了門,自進去了。

俞良弄了半日酒,身體睏倦,跌倒在床鋪上,也睡去了。五更酒醒,想起前情,自覺慚愧。欲要不別而行,又沒個去處。正在兩難。卻說孫婆與兒子孫小二商議,沒奈何,只得破兩貫錢,倒去陪他個不是,央及他動身。若肯輕輕撒開,便是造化。俞良本待不受,其奈身無半文。只得忍著羞,收了這兩貫錢,作謝而去。心下想道:「臨安到成都,有八千里之遙,這兩貫錢,不勾吃幾頓飯。卻如何盤費得回去?」出了孫婆店門,在街坊上東走西走,又沒尋個相識處。走到飯後,肚裡又飢,心中又悶。身邊只有兩貫錢,買些酒食吃飽了,跳下西湖,且做個飽鬼。當下一徑走出涌金門外西湖邊,見座高樓,上面一面大牌,硃紅大書「豐樂樓」。只聽得笙簧繚繞,鼓樂喧天。俞良立定腳打一看時,只見門前上下首立著兩個人,頭戴方頂樣頭巾,身穿紫衫,腳下絲鞋淨襪,叉著手,看著俞良道:「請坐!」俞良見請,欣然而入。直走到樓上,揀一個臨湖傍檻的閤兒坐下。只見一個當日的酒保,便向俞良唱個喏:「復解元,不知要打多少酒?」俞良道:「我約一個相識在此。你可將兩雙箸放在桌上,鋪下兩隻盞,等一等來問。」酒保見說,便將兩雙箸放在桌上,鋪下兩隻盞,等一等來問。「酒保見說,便將酒缸、酒提、匙、箸、盞、楪,放在面前,儘是銀器。俞良口中不道,心中自言:「好富貴去處!我卻這般生受!只有兩貫錢在身邊,做甚用?」少頃,酒保又來問:「解元要多少酒,打來?」俞良便道:「我那相識,眼見的不來了。你與我打兩角酒來。」酒保便應了。又問:「解元,要甚下酒?」俞良道:「隨你把來。」當下酒保只當是個好客,折莫甚新鮮果品,可口肴饌,海鮮,案酒之類,鋪排面前,般般都有。將一個銀酒缸盛了兩角酒,安一把杓兒。酒保頻將酒盪。俞良獨自一個,從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時後。面前按酒,吃得闌殘。俞良手撫雕欄,下視湖光,心中愁悶。喚將酒保來:「煩借筆硯則個。」酒保道:「解元借筆硯,莫不是要題詩賦?卻不可汙了粉壁。本店自有詩牌。若是汙了粉壁,小人今日當直,便折了這一日日事錢。」俞良道:「恁地時,取詩牌和筆硯來。」須臾之間,酒保取到詩牌筆硯,安在桌上。俞良道:「你自退,我教你便來。不叫時,休來。」當下酒保自去。俞良拽上閤門,用凳子頂住,自言道:「我只要顯名在這樓上,教後人知我。你卻教我寫在詩牌上則甚?」想起:身邊只有兩貫錢,吃了許多酒食,捉甚還他?不如題了詩,推開窗,看著湖裡,只一跳, 做一個飽鬼。當下磨得墨濃,蘸得筆飽,拂拭一堵壁子乾淨,寫下《鵲橋仙》詞:

來時秋暮,到時春暮,歸去又還秋暮。

豐樂樓上望西川,動不動八千里路。

青山無數,白雲無數,綠水又還無數。

人生七十古來稀,算恁地光陰、能來得幾度!

題畢,去後面寫道:「錦里秀才俞良作。」放下筆,不覺眼中流淚。自思量道:「活他做甚,不如尋個死處,免受窮苦!」當下推開檻窗,望著下面湖水,待要跳下去,爭奈去岸又遠;倘或跳下去,不死,顛折了腿腳,如何是好?心生一計,解下腰間系的舊絛,一搭搭在閤兒里梁上,做一個活落圈。俞良嘆了一口氣,卻待把頭鑽入那圈裡去;你道好湊巧!那酒保,見多時不叫他,走來閤兒前,見關著門,不敢敲,去那窗眼裡打一張,只見俞良在內,正要鑽入圈裡去,又不捨得死。酒保吃了一驚,火急向前,推開門,入到裡面,一把抱住俞良道:「解元甚做作!你自死了,須連累我店中!」聲張起來,樓下掌管、師工、酒保、打雜人等,都上樓來,一時嚷動。

眾人看那俞良時,卻有八分酒,只推醉,口裡胡言亂語,不住聲。酒保看那壁上時,茶盞來大小字寫了一壁,叫苦不迭:「我今朝卻不沒興!這一日事錢休了也!」──道:「解元,吃了酒,便算了錢回去。」俞良道:「做甚麼?你要便打殺了我!」酒保道:「解元,不要尋鬧。你今日吃的酒錢,總算起來,共該五兩銀子。」俞良道:「若要我五兩銀子,你要我性命便有,那得銀子還你!我自從門前走過,你家兩個著紫衫的邀住我,請我上樓吃酒。我如今沒錢,只是死了罷。」便望窗檻外要跳。唬得酒保連忙抱住。當下眾人商議:「不知他在那裡住,忍悔氣放他去罷。不時做出人命來,明日怎地分說?」便問俞良道:「解元,你在那裡住?」俞良道:「我住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。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,因科舉來此間。若我回去,路上攧在河裡水裡,明日都放不過你們。」眾人道:「若真個死了時不好。」只得忍悔氣,著兩個人送他去,有個下落,省惹官司。當下教兩個酒保,攙扶他下樓。

出門迤邐上路,卻又天色晚了。兩個人一路扶著,到得孫婆店前,那客店門卻關了。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門前,卻去敲門。裡面只道有甚客來,連忙開門。酒保見開了門,撒了手便走。俞良東倒西歪,踉踉蹌蹌,只待要攧。孫婆討燈來一照,卻是俞良。吃了一驚,沒奈何,叫兒子孫小二扶他入房裡去睡了。孫婆便罵道:「昨日在我家蒿惱,白白里送了他兩貫錢。說道:『還鄉去。』卻元來將去買酒吃!」俞良只推醉,由他罵,不敢則聲。正是:

人無氣勢精神減,囊少金錢應對難。

話分兩頭。卻說南宋高宗天子傳位孝宗,自為了太上皇,居于德壽宮。孝宗盡事親之道,承顏順志,惟恐有違。自朝賀問安,及良辰美景,父子同游之外,上皇在德壽宮閒暇,每同內侍官到西湖遊玩。或有時恐驚擾百姓,微服潛行,以此為常。忽一日,上皇來到靈隱寺冷泉亭閒坐。怎見得冷泉亭好處?有張輿詩四句:

朵朵峰巒擁翠華,倚雲樓閣是僧家。

憑欄盡日無人語,濯足寒泉數落花。

上皇正坐觀泉,寺中住持僧獻茶。有一行者,手托茶盤,高擎下跪。上皇龍目觀看,見他相貌魁梧,且是執禮恭謹。御音問道:「朕看你不象個行者模樣,可實說是何等人?」那行者雙行流淚,拜告道:「臣姓李名直,原任南劍府太守。得罪於監司,被誣贓罪,廢為庶人,家貧無以餬口。本寺住持是臣母舅,權充行者,覓些粥食,以延微命。」上皇惻然不忍道:「待朕回宮,當與皇帝言之。」是晚回宮,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監到德壽宮問安,上皇就將南劍太守李直分付去了,要皇帝復其原官。過了數日,上皇再到靈隱寺中,那行者依舊來送茶。上皇問道:「皇帝已復你的原官否?」那行者叩頭奏道:「還未。」上皇面有愧容。次日,孝宗天子恭請太上皇,皇太后,幸聚景園。上皇不言不笑,似有怨怒之意。孝宗奏道:「今日風景融和,願得聖情開悅。」上皇嘿然不答。太后道:「孩兒好意招老夫婦遊玩,沒事惱做甚麼?」上皇嘆口氣道:「『樹老招風,人老招賤。』朕今年老,說來的話,都沒人作准了。」孝宗愕然,正不知為甚緣故。叩頭請罪。上皇道:「朕前日曾替南劍府太守李直說個分上,竟不作准。昨日於寺中復見其人,令我愧殺。」孝宗道:「前奉聖訓,次日即諭宰相。宰相說:『李直贓汙狼藉,難以復用。』既承聖眷,此小事,來朝便行。今日且開懷一醉。」上皇方才回嗔作喜,盡醉方休。第二日,孝宗再諭宰相,要起用李直。宰相依舊推辭。孝宗道:「此是太上主意,昨日發怒,朕無地縫可入。便是大逆謀反,也須放他。」遂盡復其原官。此事閣起不題。

再說俞良在孫婆店借宿之夜,上皇忽得一夢,夢遊西湖之上,見毫光萬道之中,卻有兩條黑氣沖天。竦然驚覺。至次早,宣個圓夢先生來,說其備細。先生奏道:「乃是有一賢人流落此地,游于西湖,口吐怨氣沖天,故託夢于上皇。必主朝廷得一賢人。應在今日,不注吉凶。」上皇聞之大喜。賞了圓夢先生。遂入宮中,更換衣裝,扮作文人秀才,帶幾個近侍官,都扮作斯文模樣,一同信步出城。行至豐樂樓前,正見兩個著紫衫的,又在門前邀請。當下上皇與近侍官,一同入酒肆中,走上樓去。那一日樓上閤兒恰好都有人坐滿,只有俞良夜來尋死的那閤兒關著。上皇便揭開簾兒,卻待入去。只見酒保告:「解元,不可入去,這閤兒不順溜!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。待打過醋炭,卻教客人吃酒。」上皇便問:「這閤兒如何不順溜?」酒保告:「解元,說不可盡。夜來有個秀才,是西川成都府人,因赴試不第,流落在此。獨自一個在這閤兒里,吃了五兩銀子酒食,吃的大醉。直至日晚,身邊無銀子還酒錢。便放無賴,尋死覓活,自割自吊。沒奈何怕惹官司,只得又賠店裡兩個人送他歸去。且是住的遠,直到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歇!因此不順溜,主家要打醋炭了,方教客人吃酒。」上皇見說道:「不妨,我們是秀才,不懼此事。」遂乃一齊坐下。上皇抬頭只見壁上茶盞來大小字寫滿,卻是一隻《鵲橋仙》詞。讀至後面寫道:「錦里秀才俞良作」,龍顏暗喜。想道:「此人正是應夢賢士。這詞中有怨望之言。」便問酒保:「此詞是誰所作?」酒保告:「解元,此詞便是那夜來撒賴秀才寫的。」上皇聽了,便問:「這秀才,見在那裡住?」酒保道:「見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安歇。」上皇買些酒食吃了,算了酒錢,起身回宮。一面分付內侍官,傳一道旨意,著地方官于貢院橋孫婆店中,取錦里秀才俞良火速回奏。內侍傳將出去,只說太上聖旨,要喚俞良。卻不曾敘出緣由明白。地方官心下也只糊塗。當下奉旨飛馬到貢院橋孫婆店前,左右的一索摳住孫婆。因走得氣急,口中連喚「俞良,俞良!」孫婆只道被俞良所告,驚得面如土色。雙膝跪下,只是磕頭。差官道:「那婆子莫忙!官里要西川秀才俞良,在你店中也不在?」孫婆方敢回言道:「告恩官,有卻有個俞秀才在此安下,只是今日清早起身回家鄉去了。家中兒子送去,兀自未回。臨行之時,又寫一首詞在壁上。官人如不信,下馬來看便見。」差官聽說,入店中看時,見壁上真個有隻詞,墨跡尚然新鮮,詞名也是《鵲橋仙》,道是:

杏花紅雨,梨花白雪,羞對短亭長路。

東君也解數歸程,遍地落花飛絮。

胸中萬卷,筆頭千古,方信儒冠多誤。

青霄有路不須忙,便著緉草鞋歸去。

元來那俞良隔夜醉了,由那孫婆罵了一夜。到得五更,孫婆怕他又不去,教兒子小二清早起來,押送他出門。俞良臨去,就壁上寫了這隻詞。孫小二送去,兀自未回。差官見了此詞,便教左右抄了,飛身上馬。另將一匹空馬,也教孫婆騎坐,一直望北趕去。路上正迎見孫小二。差官教放了孫婆,將孫小二摳住,問俞良安在。孫小二戰戰兢兢道:「俞秀才為盤纏缺少,躊躕不進。見在北關門邊湯糰鋪里坐。」當下就帶孫小二做眼,飛馬趕到北關門下。只見俞良立在那灶邊,手裡拿著一碗湯糰正吃哩。被使命叫一聲:「俞良聽聖旨。」嚇得俞良大驚,連忙放下碗,走出門跪下。使命口宣上皇聖旨:「教俞良到德壽宮見駕。」俞良不知分曉。一時被眾人簇擁上馬,迤邐直到德壽宮。各人下馬。且於侍班閤子內,聽候傳宣。地方官先在宮門外叩頭復命:「俞良秀才取到了。」上皇傳旨,教俞良借紫入內。俞良穿了紫衣軟帶,紗帽皂靴,到得金階之下,拜舞起居已畢。上皇傳旨,問俞良:「豐樂樓上所寫《鵲橋仙》詞,是卿所作?」俞良奏道:「是臣醉中之筆。不想驚動聖目。」上皇道:「卿有如此才,不遠千里而來,應舉不中,是主司之過也。卿莫有怨望之心?」俞良奏道:「窮達皆天,臣豈敢怨!」上皇曰:「以卿大才,豈不堪任一方之寄!朕今賜卿衣紫,說與皇帝,封卿大官。卿意若何?」俞良叩頭拜謝曰:「臣有何德能,敢膺聖眷如此!」上皇曰:「卿當于朕前,或詩或詞,可做一首,勝如使命所抄店中壁上之作。」俞良奏乞題目。上皇曰:「便只指卿今日遭遇朕躬為題。」俞良領旨,左右便取過文房四寶,放在俞良面前。俞良一揮而就,做了一隻詞,名《過龍門令》。

冒險過秦關,跋涉長江,崎嶇萬里到錢塘。

舉不成名歸計拙,趁食街坊。

命蹇苦難當,空有詞章,片言爭敢動吾皇。

敕賜紫袍歸故里,衣錦還鄉。

上皇看了,龍顏大喜。對俞良道:「卿要衣錦還鄉,朕當遂卿之志。」當下御筆親書六句:

「錦里俞良,妙有詞章。高才不遇,落魄堪傷。敕賜高官,衣錦還鄉。」

分付內侍官,將這道旨意,送與皇帝。就引俞良去見駕。孝宗見了上皇聖旨,因數日前為南劍太守李直一事,險些兒觸了太上之怒。今番怎敢遲慢。想俞良是錦里秀才。如今聖旨批賜衣錦還鄉,若用他別處地方為官,又恐拂了太上的聖意。即刻批旨:「俞良可授成都府太守,加賜白金千兩,以為路費。」次日俞良,紫袍金帶,當殿謝恩已畢。又往德壽宮,謝了上皇,將御賜銀兩備辦鞍馬僕從之類。又將百金酬謝孫婆。前呼後擁,榮歸故里。不在話下。是日孝宗御駕,親往德壽宮朝見上皇,謝其賢人之賜。

上皇又對孝宗說過:傳旨遍行天下,下次秀才應舉,須要鄉試得中,然後赴京殿試。今時鄉試之例,皆因此起,流傳至今,永遠為例矣。

昔年司馬逢楊意,今日俞良際上皇。

若使文章皆遇主,功名遲早又何妨。


【註釋】

①齏鹽:齏是和了醬的碎菜,齏鹽,合起來講,是酸鹹菜;這句話的意思,表示文士生活的淡泊和刻苦,他們是沒有肥甘魚肉吃的。

②瑣窗:雕刻有連環圖案裝飾的窗。

③則個:表示不一定的語助辭,意猶「怎麼樣」的「呢」或「罷」一類的語尾,有商量、請求的表示。

④「軍興」法:軍事性的徵發和管理。

⑤中郎將:漢制,中郎是一種侍從官職,中郎將是郎署的主官。

⑥耳:草鞋上的絆子,一般叫做耳子或耳絆子。

⑦龍門點額:傳說黃河中的鯉魚,躍過了龍門,便化為龍,不然,點額而還。龍門點額,便是比喻沒有中選。

⑧茶博士:博士原是官名。宋代社會間每對手工業的勞動者、技藝人等等,用一些官名作為對他們的尊稱,茶坊里的夥計稱為茶博士,是其中的一例。 解元:對於一般讀書士人的尊稱。和後來只有鄉試的第一名舉人才稱為解元的用法不同。 椒茶:古時,在茶里還放置果品和其他的東西,有很多名目,椒茶是加了香料的茶。 造物:命運,福氣。

⑨角——古代的酒器最初是用牛角制的,後來酒器名稱遂多從角,酒店裡賣酒的數量單位也稱為角。一角的容量,古今不同,不能確指。

⑩打醋炭:把燒紅了的炭投在醋中薰屋子,這是從前民間流行用以驅除邪祟的方法之一。 侍班閤子:內侍和禁衛等人上直辦事的地方。 借紫:宋制,朝服,四品以上的官員穿著紫色;俞良是一個平民,所以叫他借用。 鄉試:宋制,殿試以前是省試(相當於後來的會試),這省指的是尚書省;以行省的行政區域來舉行鄉試的辦法,始於元,明代又正式規定。話本在這裡的說法是不盡符合史實的。

⑾ 緉 liǎng:量詞,古代計算成雙鞋子的單位。宋.陸游·廣慧法師贊:「一緉草鞋,到處行腳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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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
馮夢龍(1574~1646),明代文學家,戲曲家。長洲(今江蘇蘇州相城區黃埭鎮)人。工詩文,但主要致力小說、戲曲及其他通俗文學的研究、整理與創作。有「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先驅」、「中國通俗文學之父」美譽。馮夢龍是一個有多方面文學才能而又多產的通俗文學作家。在小說、戲曲、山歌等各方面的造詣及成就很高。他重視通俗文學的社會功能,奠定了這類通俗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。馮夢龍除編撰三言(《喻世明言》、《警世通言》、《醒世恆言》)外,還增補羅貫中的《平妖傳》為《新平妖傳》,改寫余劭魚《列國志傳》為《新列國志》。戲曲有《墨憨齋定本傳奇》,其中自撰《雙雄記》、《萬事足》二種,改訂湯顯祖、李玉、袁於令諸人之作十餘種。另編有時調集《掛枝兒》、《山歌》,散曲選集《太霞新奏》,筆記小品《智囊》、《智囊補》、《笑府》、《古今譚概》、《情史類略》等。三言與明代凌濛初的《初刻拍案驚奇》、《二刻拍案驚奇》合稱「三言兩拍」,是中國白話短篇小說的經典代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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