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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齋誌異•勞山道士

2020-05-24 14:57 作者:蒲松齡   來源:《聊齋誌異》   閱覽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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邑有王生,行七,故家子。少慕道,聞勞山多仙人,負笈往游。登一頂,有觀宇,甚幽。一道士坐蒲團上,素髮垂領,而神光爽邁。叩而與語,理甚玄妙。請師之。道士曰:「恐嬌惰不能作苦。」答言:「能之。」其門人甚眾,薄暮畢集。王俱與稽首,遂留觀中。凌晨,道士呼王去,授以斧,使隨眾採樵。王謹受教。過月余,手足重繭,不堪其苦,陰有歸志。

一夕歸,見二人與師共酌,日已暮,尚無燈燭。師乃剪紙如鏡,粘壁間。俄頃,月明輝室,光鑒毫芒。諸門人環聽奔走。一客曰:「良宵勝樂,不可不同。」乃于案上取壺酒,分賚諸徒,且囑盡醉。王自思:七八人,壺酒何能遍給?道各覓盎盂,競飲先釂,惟恐樽盡;而往復挹注,竟不少減。心奇之。俄一客曰:「蒙賜月明之照,乃爾寂飲。何不呼嫦娥來?」乃以箸擲月中。見一美人,自光中出。初不盈尺,至地遂與人等。纖腰秀項,翩翩作《霓裳舞》。已而歌曰:「仙仙乎,而還乎?而幽我于廣寒乎!」其聲清越,烈如簫管。歌畢,盤旋而起,躍登几上,驚顧之間,已復為箸。三人大笑。又一客曰:「今宵最樂,然不勝酒力矣。其餞我於月宮可乎?」三人移席,漸入月中。眾視三人,坐月中飲,鬚眉畢見,如影之在鏡中。移時,月漸暗;門人然燭來,則道士獨坐而客杳矣。几上餚核尚故。壁上月,紙圓如鏡而已。道士問眾:「飲足乎?」曰:「足矣。」「足,宜早寢,勿悞樵蘇。」眾諾而退。王竊欣慕,歸念遂息。

又一月,苦不可忍,而道士並不傳教一術。心不能持,辭曰:「弟子數百里受業仙師,縱不能得長生術,或小有傳習,亦可慰求教之心;今閱兩三月,不過早樵而暮歸。弟子在家,未諳此苦。」道士笑曰:「我固謂不能作苦,今果然。明早當遣汝行。」王曰:「弟子操作多日,師略授小技,此來為不負也。」道士問:「何術之求?」王曰:「每見師行處,牆壁所不能隔,但得此法足矣。」道士笑而允之。乃傳以訣,令自咒,畢,呼曰:「入之!」王面牆,不敢入。又曰:「試入之。」王果從容入,及牆而阻。道士曰:「俛首驟入,勿逡巡!」王果去牆數步,奔而入;及牆,虛若無物;回視,果在牆外矣。大喜,入謝。道士曰:「歸宜潔持,否則不驗。」遂助資斧,遣之歸。

抵家,自詡遇仙,堅壁所不能阻。妻不信。王效其作為,去牆數尺,奔而入,頭觸硬壁,驀然而踣。妻扶視之,額上墳起如巨卵焉。妻揶揄之。王慚忿,罵老道士之無良知而已。

異史氏曰:「聞此事,未有不大笑者;而不知世之為王生者,正復不少。今有傖父,喜疢毒而畏藥石,遂有舐癰吮痔者,進宣威逞暴之術,以迎其旨,詒之曰:『執此術也以往,可以橫行而無礙。』初試未嘗不小效,遂謂天下之大,舉可以如是行矣,勢不至觸硬壁而顛蹶,不止也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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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小傳

《淄川縣誌》載:淄川蒲松齡,字留仙,號柳泉。辛卯歲貢。以文章風節著一時。弱冠應童子試,受知於施愚山先生,文名藉甚。乃決然捨去,一肆力於古文,悲憤感慨,自成一家言。性樸厚,篤交遊,重名義。與同邑李希梅、張歷友諸名士結為詩社,以風雅道義相切劘。新城王漁洋先生素奇其才,謂非尋常流輩所及也。家所藏著述頗富,而聊齋誌異一書,尤膾炙人口云。

作者自誌

披蘿帶荔,三閭氏感而為騷;牛鬼蛇神,長爪郎吟而成癖。自鳴天籟,不擇好音,有由然矣。松落落秋螢之火,魑魅爭光;逐逐野馬之塵,罔兩見笑。才非干寶,雅愛搜神;情類黃州,喜人談鬼。聞則命筆,遂以成編。久之,四方同人,又以郵筒相寄,因而物以好聚,所積益夥。甚者:人非化外,事或奇于斷髮之鄉;睫在眼前,怪有過於飛頭之國。遄飛逸興,狂固難辭;永託曠懷,痴且不諱。展如之人,得毋向我胡盧耶?然五父衢頭,或涉濫聽;而三生石上,頗悟前因。放縱之言,有未可概以人廢者。松懸弧時,先大人夢一病瘠瞿曇,偏袒入室,藥膏如錢,圓粘乳際。寤而松生,果符墨志。且也:少羸多病,長命不猶。門庭之淒寂,則冷淡如僧;筆墨之耕耘,則蕭條似缽。每搔頭自念: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?蓋有漏根因,未結人天之果;而隨風蕩墮,竟成藩溷之花。茫茫六道,何可謂無其理哉!獨是子夜熒熒,燈昏欲蕊;蕭齋瑟瑟,案冷疑冰。集腋為裘,妄續幽冥之錄;浮白載筆,僅成孤憤之書:寄託如此,亦足悲矣!嗟乎!驚霜寒雀,抱樹無溫;吊月秋蟲,偎闌自熱。知我者,其在青林黑塞間乎!康熙己未春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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