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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六回 神狂誅草寇 道昧放心猿

2020-05-06 11:24 作者:吳承恩   來源:《西遊記》   閱覽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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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曰:

靈臺無物謂之清,寂寂全無一念生。

猿馬牢收休放蕩,精神謹慎莫崢嶸。

除六賊,悟三乘,萬緣都罷自分明。

色邪永滅超真界,坐享西方極樂城。

話說唐三藏咬釘嚼鐵,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,感蒙行者等打死蠍子精,救出琵琶洞。一路無詞,又早是朱明時節,但見那──

熏風時送野蘭香,濯雨才晴新竹涼。

艾葉滿山無客采,蒲花盈澗自爭芳。

海榴嬌豔遊蜂喜,溪柳陰濃黃雀狂。

長路那能包角黍,龍舟應吊汨羅江。

他師徒們行賞端陽之景,虛度中天之節,忽又見一座高山阻路。長老勒馬回頭叫道「悟空,前面有山,恐又生妖怪,是必謹防」行者等道「師父放心,我等皈命投誠,怕甚妖怪」長老聞言甚喜,加鞭催駿馬,放轡趲蛟龍。須臾上了山崖,舉頭觀看,真個是──

頂巔松柏接雲青,石壁荆榛掛野藤。萬丈崔巍,千層懸削。萬丈崔巍峰嶺峻,千層懸削壑崖深。蒼苔碧蘚鋪陰石,古檜高槐結大林。林深處,聽幽禽,巧聲睆睆實堪吟。澗內水流如瀉玉,路旁花落似堆金。山勢惡,不堪行,十步全無半步平。狐狸糜鹿成雙遇,白鹿玄猿作對迎。忽聞虎嘯驚人膽,鶴鳴振耳透天庭。黃梅紅杏堪供食,野草閒花不識名。

四眾進山,緩行良久,過了山頭,下西坡,乃是一段平陽之地。豬八戒賣弄精神,教沙和尚挑著擔子,他雙手舉鈀,上前趕馬。那馬更不懼他,憑那呆子嗒笞笞的趕,只是緩行不緊。行者道「兄弟,你趕他怎的。讓他慢慢走罷了」八戒道「天色將晚,自上山行了這一日,肚裡餓了,大家走動些,尋個人家化些齋吃」行者聞言道「既如此,等我教他快走」把金箍棒晃一晃,喝了一聲,那馬溜了韁,如飛似箭,順平路往前去了。你說馬不怕八戒,只怕行者,何也。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羅天御馬監養馬,官名弼馬溫,故此傳留至今,是馬皆懼猴子。那長老挽不住韁口,只扳緊著鞍橋,讓他放了一路轡頭,有二十裡嚮開田地,方才緩步而行。

正走處,忽聽得一棒鑼聲,路兩邊閃出三十多人,一個個槍刀棍棒,攔住路口道「和尚。那裡走」唬得個唐僧戰兢兢,坐不穩,跌下馬來,蹲在路旁草科裡,只叫「大王饒命,大王饒命」那為頭的兩個大漢道「不打你,只是有盤纏留下」長老方才省悟,知他是夥強人,卻欠身抬頭觀看,但見他──

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,一個暴睛圜眼賽喪門。鬢邊紅髮如飄火,頷下黃鬚似插針。他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,腰系貂裘彩戰裙。一個手中執著狼牙棒,一個肩上橫擔扢撻藤。果然不亞巴山虎,真個猶如出水龍。

三藏見他這般凶惡,只得走起來,合掌當胸道「大王,貧僧是東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經者,自別了長安,年深日久,就有些盤纏也使盡了。出家人專以乞化為由,那得個財帛。萬望大王方便方便,讓貧僧過去罷」那兩個賊帥眾向前道「我們在這裡起一片虎心,截住要路,專要些財帛,甚麼方便方便。你果無財帛,快早脫下衣服,留下白馬,放你過去」三藏道「阿彌陀佛。貧僧這件衣服,是東家化布,西家化針,零零碎碎化來的。你若剝去,可不害殺我也。只是這世里做得好漢,那世里變畜生哩」

那賊聞言大怒,掣大棍,上前就打。這長老口內不言,心中暗想道「可憐。你只說你的棍子,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」那賊那容分說,舉著棒,沒頭沒臉的打來。長老一生不會說謊,遇著這急難處,沒奈何,只得打個誑語道「二位大王,且莫動手,我有個小徒弟,在後面就到。他身上有幾兩銀子,把與你罷」那賊道「這和尚是也吃不得虧,且捆起來」眾嘍囉一齊下手,把一條繩捆了,高高吊在樹上。

卻說三個撞禍精,隨後趕來。八戒呵呵大笑道「師父去得好快,不知在那裡等我們哩」忽見長老在樹上,他又說「你看師父,等便罷了,卻又有這般心腸,爬上樹去,扯著藤兒打鞦韆耍子哩」行者見了道「呆子,莫亂談。師父吊在那裡不是。你兩個慢來,等我去看看」好大聖,急登高坡細看,認得是夥強人,心中暗喜道「造化,造化。買賣上門了」即轉步,搖身一變,變做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,穿一領緇衣,年紀只有二八,肩上背著一個藍布包袱,拽開步,來到前邊,叫道「師父,這是怎麼說話。這都是些甚麼歹人」三藏道「徒弟呀,還不救我一救,還問甚的」行者道「是幹甚勾當的」三藏道「這一夥攔路的,把我攔住,要買路錢。因身邊無物,遂把我吊在這裡,只等你來計較計較。不然,把這匹馬送與他罷」行者聞言笑道「師父不濟,天下也有和尚,似你這樣皮鬆的卻少。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見佛,誰教你把這龍馬送人」三藏道「徒弟呀,似這等弔起來,打著要,怎生是好」行者道「你怎麼與他說來」三藏道「他打的我急了,沒奈何,把你供出來也」行者道「師父,你好沒搭撒,你供我怎的」三藏道「我說你身邊有些盤纏,且教道莫打我,是一時救難的話兒」行者道「好,好,好。承你抬舉,正是這樣供。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,老孫越有買賣」

那夥賊見行者與他師父講話,撒開勢,圍將上來道「小和尚,你師父說你腰裡有盤纏,趁早拿出來,饒你們性命。若道半個不字,就都送了你的殘生」行者放下包袱道「列位長官,不要嚷。盤纏有些在此包袱,不多,只有馬蹄金二十來錠,粉麵銀二三十錠,散碎的未曾見數。要時就連包兒拿去,切莫打我師父。古書云,德者本也,財者末也,此是末事。我等出家人,自有化處。若遇著個齋僧的長者,襯錢也有,衣服也有,能用幾何。只望放下我師父來,我就一併奉承」那夥賊聞言,都甚歡喜道「這老和尚慳吝,這小和尚倒還慷慨」教「放下來」那長老得了性命,跳上馬,顧不得行者,操著鞭,一直跑回舊路。

行者忙叫道「走錯路了」提著包袱,就要追去。那夥賊攔住道「那裡走。將盤纏留下,免得動刑」行者笑道「說開,盤纏須三分分之」那賊頭道「這小和尚忒乖,就要瞞著他師父留起些兒。也罷,拿出來看。若多時,也分些與你背地裡買果子吃」行者道「哥呀,不是這等說。我那裡有甚盤纏。說你兩個打劫別人的金銀,是必分些與我」那賊聞言大怒,罵道「這和尚不知死活。你倒不肯與我,返問我要。不要走,看打」輪起一條扢撻藤棍,照行者光頭上打了七八下。行者只當不知,且滿面陪笑道「哥呀,若是這等打,就打到來年打罷春,也是不當真的」那賊大驚道「這和尚好硬頭」行者笑道「不敢,不敢,承過獎了,也將就看得過」那賊那容分說,兩三個一齊亂打,行者道「列位息怒,等我拿出來」好大聖,耳中摸一摸,拔出一個繡花針兒道「列位,我出家人,果然不曾帶得盤纏,只這個針兒送你罷」那賊道「晦氣呀。把一個富貴和尚放了,卻拿住這個窮禿驢。你好道會做裁縫。我要針做甚的」行者聽說不要,就拈在手中,晃了一晃,變作碗來粗細的一條棍子。那賊害怕道「這和尚生得小,倒會弄術法兒」行者將棍子插在地下道「列位拿得動,就送你罷」兩個賊上前搶奪,可憐就如蜻蜓撼石柱,莫想弄動半分毫。這條棍本是如意金箍棒,天秤稱的,一萬三千五百斤重,那夥賊怎麼知得。大聖走上前,輕輕的拿起,丟一個蟒翻身拗步勢,指著強人道「你都造化低,遇著我老孫了」那賊上前來,又打了五六十下。行者笑道「你也打得手困了,且讓老孫打一棒兒,卻休當真」你看他展開棍子,晃一晃,有井欄粗細,七八丈長短,蕩的一棍,把一個打倒在地,嘴脣扌土,再不做聲。那一個開言罵道「這禿廝老大無禮。盤纏沒有,轉傷我一個人」行者笑道「且消停,且消停。待我一個個打來,一發教你斷了根罷」蕩的又一棍,把第二個又打死了,唬得那眾婁羅撇槍棄棍,四路逃生而走。

卻說唐僧騎著馬,往東正跑,八戒、沙僧攔住道「師父往那裡去。錯走路了」長老兜馬道「徒弟啊,趁早去與你師兄說,教他棍下留情,莫要打殺那些強盜」八戒道「師父住下,等我去來」呆子一路跑到前邊,厲聲高叫道「哥哥,師父教你莫打人哩」行者道「兄弟,那曾打人」八戒道「那強盜往那裡去了」行者道「別個都散了,只是兩個頭兒在這裡睡覺哩」八戒笑道「你兩個遭瘟的,好道是熬了夜,這般辛苦,不往別處睡,卻睡在此處」呆子行到身邊,看看道「倒與我是一起的,乾淨張著口睡,淌出些粘涎來了」行者道「是老孫一棍子打出豆腐來了」八戒道「人頭上又有豆腐」行者道「打出腦子來了」八戒聽說打出腦子來,慌忙跑轉去,對唐僧道「散了夥也」三藏道「善哉,善哉。往那條路上去了」八戒道「打也打得直了腳,又會往那裡去走哩」三藏道「你怎麼說散夥」八戒道「打殺了,不是散夥是甚的」三藏問「打的怎麼模樣」八戒道「頭上打了兩個大窟窿」三藏教「解開包,取幾文襯錢,快去那裡討兩個膏藥與他兩個貼貼」八戒笑道「師父好沒正經,膏藥只好貼得活人的瘡腫,那裡好貼得死人的窟窿」三藏道「真打死了」就惱起來,口裡不住的絮絮叨叨,猢猻長,猴子短,兜轉馬,與沙僧、八戒至死人前,見那血淋淋的,倒臥山坡之下。

這長老甚不忍見,即著八戒「快使釘鈀,築個坑子埋了,我與他念卷倒頭經」八戒道「師父左使了人也。行者打殺人,還該教他去燒埋,怎麼教老豬做土工」行者被師父罵惱了,喝著八戒道「潑懶夯貨。趁早兒去埋。遲了些兒,就是一棍」呆子慌了,往山坡下築了有三尺深,下面都是石腳石根,住鈀齒,呆子丟了鈀,便把嘴拱,拱到軟處,一嘴有二尺五,兩嘴有五尺深,把兩個賊尸埋了,盤作一個墳堆。三藏叫「悟空,取香燭來,待我禱祝,好念經」行者努著嘴道「好不知趣。這半山之中,前不巴村,後不著店,那討香燭。就有錢也無處去買」三藏恨恨的道「猴頭過去。等我撮土焚香禱告」這是三藏離鞍悲野冢,聖僧善念祝荒墳,祝雲──

拜惟好漢,聽禱原因:念我弟子,東土唐人。奉太宗皇帝旨意,上西方求取經文。適來此地,逢爾多人,不知是何府、何州、何縣,都在此山內結黨成群。我以好話,哀告慇懃。爾等不聽,返善生嗔。卻遭行者,棍下傷身。切念屍骸暴露,吾隨掩土盤墳。折青竹為香燭,無光彩,有心勤。取頑石作施食,無滋味,有誠真。你到森羅殿下興詞,倒樹尋根,他姓孫,我姓陳,各居異姓。冤有頭,債有主,切莫告我取經僧人。

八戒笑道「師父推了乾淨,他打時卻也沒有我們兩個」三藏真個又撮土禱告道「好漢告狀,只告行者,也不幹八戒、沙僧之事」大聖聞言,忍不住笑道「師父,你老人家忒沒情義。為你取經,我費了多少慇懃勞苦,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,你倒教他去告老孫。雖是我動手打,卻也只是為你。你不往西天取經,我不與你做徒弟,怎麼會來這裡,會打殺人。索性等我祝他一祝」揝著鐵棒,望那墳上搗了三下,道「遭瘟的強盜,你聽著。我被你前七八棍,後七八棍,打得我不疼不癢的,觸惱了性子,一差二誤,將你打死了,盡你到那裡去告,我老孫實是不怕:玉帝認得我,天王隨得我。二十八宿懼我,九曜星官怕我。府縣城隍跪我,東嶽天齊怖我。十代閻君曾與我為僕從,五路猖神曾與我當後生。不論三界五司,十方諸宰,都與我情深面熟,隨你那裡去告」三藏見說出這般惡話,卻又心驚道「徒弟呀,我這禱祝是教你體好生之德,為良善之人,你怎麼就認真起來」行者道「師父,這不是好耍子的勾當,且和你趕早尋宿去」那長老只得懷嗔上馬。

孫大聖有不睦之心,八戒、沙僧亦有嫉妒之意,師徒都面是背非,依大路嚮西正走,忽見路北下有一座莊院。三藏用鞭指定道「我們到那裡借宿去」八戒道「正是」遂行至莊舍邊下馬。看時,卻也好個住場,但見──

野花盈徑,雜樹遮扉。遠岸流山水,平畦種麥葵。蒹葭露潤輕鷗宿,楊柳風微倦鳥棲。青柏間松爭翠碧,紅蓬映蓼鬥芳菲。村犬吠,晚雞啼,牛羊食飽牧童歸。爨煙結霧黃粱熟,正是山家入暮時。

長老向前,忽見那村舍門裡走出一個老者,即與相見,道了問訊。那老者問道「僧家從那裡來」三藏道「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求經者。適路過寶方,天色將晚,特來檀府告宿一宵」老者笑道「你貴處到我這裡,程途迢遞,怎麼涉水登山,獨自到此」三藏道「貧僧還有三個徒弟同來」老者問「高徒何在」三藏用手指道「那大路旁立的便是」老者猛抬頭,看見他們面貌醜陋,急回身往裡就走,被三藏扯住道「老施主,千萬慈悲,告借一宿」老者戰兢兢鉗口難言,搖著頭,擺著手道「不、不、不、不象人模樣。是、是、是幾個妖精」三藏陪笑道「施主切休恐懼,我徒弟生得是這等相貌,不是妖精」老者道「爺爺呀,一個夜叉,一個馬面,一個雷公」行者聞言,厲聲高叫道「雷公是我孫子,夜叉是我重孫,馬面是我玄孫哩」那老者聽見,魄散魂飛,面容失色,只要進去。三藏攙住他,同到草堂,陪笑道「老施主,不要怕他。他都是這等粗魯,不會說話」

正勸解處,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婆婆,攜著五六歲的一個小孩兒,道「爺爺,為何這般驚恐」老者才叫「媽媽,看茶來」那婆婆真個丟了孩兒,入裡面捧出二鍾茶來。茶罷,三藏卻轉下來,對婆婆作禮道「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,才到貴處,拜求尊府借宿,因是我三個徒弟貌醜,老家長見了虛驚也」婆婆道「見貌醜的就這等虛驚,若見了老虎豺狼,卻怎麼好」老者道「媽媽呀,人面醜陋還可,只是言語一發嚇人。我說他像夜叉馬面雷公,他吆喝道,雷公是他孫子,夜叉是他重孫,馬面是他玄孫。我聽此言,故然悚懼」唐僧道「不是不是,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孫悟空,象馬面的是我二徒豬悟能,象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淨。他們雖是醜陋,卻也秉教沙門,皈依善果,不是甚麼惡魔毒怪,怕他怎麼」公婆兩個,聞說他名號皈正沙門之言,卻纔定性回驚,教「請來,請來」長老出門叫來,又吩咐道「適纔這老者甚惡你等,今進去相見,切勿抗禮,各要尊重些」八戒道「我俊秀,我斯文,不比師兄撒潑」行者笑道「不是嘴長、耳大、臉丑,便也是一個好男子」沙僧道「莫爭講,這裡不是那抓乖弄俏之處,且進去,且進去」

遂此把行囊馬匹,都到草堂上,齊同唱了個喏,坐定。那媽媽兒賢慧,即便攜轉小兒,咐吩煮飯,安排一頓素齋,他師徒吃了。漸漸晚了,又掌起燈來,都在草堂上閒敘。長老才問「施主高姓」老者道「姓楊」又問年紀。老者道「七十四歲」又問「幾位令郎」老者道「止得一個,適纔媽媽攜的是小孫」長老「請令郎相見拜揖」老者道「那廝不中拜。老拙命苦,養不著他,如今不在家了」三藏道「何方生理」老者點頭而嘆「可憐,可憐。若肯何方生理,是吾之幸也。那廝專生惡念,不務本等,專好打家截道,殺人放火。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黨。自五日之前出去,至今未回」三藏聞說,不敢言喘,心中暗想道「或者悟空打殺的就是也」長老神思不安,欠身道「善哉,善哉。如此賢父母,何生惡逆兒」行者近前道「老官兒,似這等不良不肖、姦盜邪淫之子,連累父母,要他何用。等我替你尋他來打殺了罷」老者道「我待也要送了他,奈何再無以次人丁,縱是不才,一定還留他與老漢掩土」沙僧與八戒笑道「師兄,莫管閒事,你我不是官府。他家不肖,與我何干。且告施主,見賜一束草兒,在那廂打鋪睡覺,天明走路」老者即起身,著沙僧到後園裡拿兩個稻草,教他們在園中草團瓢內安歇。行者牽了馬,八戒挑了行李,同長老俱到團瓢內安歇不題。

卻說那夥賊內果有老楊的兒子。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兩個賊首,他們都四散逃生,約摸到四更時候,又結坐一夥,在門前打門。老者聽得門響,即披衣道「媽媽,那廝們來也」媽媽道「既來,你去開門,放他來家」老者方才開門,只見那一夥賊都嚷道「餓了,餓了」這老楊的兒子忙入裡面,叫起他妻來,打米煮飯。卻廚下無柴,往後園裡拿柴到廚房裡,問妻道「後園裡白馬是那裡的」其妻道「是東土取經的和尚,昨晚至此借宿,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頓晚齋,教他在草團瓢內睡哩」那廝聞言,走出草堂,拍手打掌笑道「兄弟們,造化,造化。冤家在我家裡也」眾賊道「那個冤家」那廝道「卻是打死我們頭兒的和尚,來我家借宿,現睡在草團瓢裡」眾賊道「卻好,卻好。拿住這些禿驢,一個個剁成肉醬,一則得那行囊白馬,二來與我們頭兒報仇」那廝道「且莫忙,你們且去磨刀。等我煮飯熟了,大家吃飽些,一齊下手」真個那些賊磨刀的磨刀,磨槍的磨槍。那老兒聽得此言,悄悄的走到後園,叫起唐僧四位道「那廝領眾來了,知得汝等在此,意欲圖害,我老拙念你遠來,不忍傷害,快早收拾行李,我送你往後門出去罷」三藏聽說,戰兢兢的叩頭謝了老者,即喚八戒牽馬,沙僧挑擔,行者拿了九環錫杖。老者開後門,放他去了,依舊悄悄的來前睡下。

卻說那廝們磨快了刀槍,吃飽了飯食,時已五更天氣,一齊來到園中看處,卻不見了。即忙點燈著火,尋彀多時,四無蹤跡,但見後門開著,都道「從後門走了,走了」發一聲喊「趕將上拿來」

一個個如飛似箭,直趕到東方日出,卻纔望見唐僧。那長老忽聽得喊聲,回頭觀看,後面有二三十人,槍刀簇簇而來,便叫「徒弟啊,賊兵追至,怎生奈何」行者道「放心,放心。老孫了他去來」三藏勒馬道「悟空,切莫傷人,只嚇退他便罷」行者那肯聽信,急掣棒回首相迎道「列位那裡去」眾賊罵道「禿廝無禮。還我大王的命來」那廝們圈子陣把行者圍在中間,舉槍刀亂砍亂搠。這大聖把金箍棒晃一晃,碗來粗細,把那夥賊打得星落雲散,湯著的就死,挽著的就亡。搕著的骨折,擦著的皮傷,乖些的跑脫幾個,痴些的都見閻王。

三藏在馬上,見打倒許多人,慌的放馬奔西。豬八戒與沙和尚,緊隨鞭鐙而去。行者問那不死帶傷的賊人道「那個是那楊老兒的兒子」那賊哼哼的告道「爺爺,那穿黃的是」行者上前,奪過刀來,把個穿黃的割下頭來,血淋淋提在手中,收了鐵棒,拽開雲步,趕到唐僧馬前,提著頭道「師父,這是楊老兒的逆子,被老孫取將首級來也」三藏見了,大驚失色,慌得跌下馬來,罵道「這潑猢猻唬殺我也。快拿過,快拿過」八戒上前,將人頭一腳踢下路旁,使釘鈀築些土蓋了。沙僧放下擔子,攙著唐僧道「師父請起」那長老在地下正了性,心中念起《緊箍兒咒》來,把個行者勒得耳紅面赤,眼脹頭昏,在地下打滾,只教「莫念,莫念」那長老念彀有十餘遍,還不住口。行者翻筋鬥,豎蜻蜓,疼痛難禁,只叫「師父饒我罪罷。有話便說,莫念,莫念」三藏卻纔住口道「沒話說,我不要你跟了,你回去罷」行者忍疼磕頭道「師父,怎的就趕我去耶」三藏道「你這潑猴,凶惡太甚,不是個取經之人。昨日在山坡下,打死那兩個賊頭,我已怪你不仁。及晚了到老者之家,蒙他賜齋借宿,又蒙他開後門放我等逃了性命,雖然他的兒子不肖,與我無干,也不該就梟他首,況又殺死多人,壞了多少生命,傷了天地多少和氣。屢次勸你,更無一毫善念,要你何為。快走,快走。免得又念真言」行者害怕,只教「莫念,莫念。我去也」說聲去,一路筋鬥雲,無影無蹤,遂不見了。咦。這正是:心有凶狂丹不熟,神無定位道難成。畢竟不知那大聖投向何方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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